摘要]如果时间可以穿越,他会选择回到春秋和晚明。春秋有贵族气;而晚明,是古典时期终结前,最后一个宁静的梦。这个梦,他要用文字去复原。他更要复原的,是那个藏在时间深处、古雅静好的中国。
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。这青苔瓦堆,俺曾睡风流觉,将五十年兴亡看饱。”这是传奇剧本《桃花扇》中,晚明人称“南曲天下第一”的民间乐师苏昆生,历经离乱之后,前去寻找另一民间曲艺大师柳敬亭叙旧,唱的一曲《哀江南》中,最有名的一段。
转头成空的金陵残梦,曾经的明朝南方旖旎繁华,一部《南华录》,悉数收录其间。这一册南方艺文志,以时间为经,人物为纬,出入园林、戏曲、古物、书画、香料、梦境、茶、酒,上下勾连,全面铺陈,呈现一部明代江南的物质文化史和精神文化史。
记录下这些珍奇人事的,是浙江文人赵柏田。在以历史写作为职志的十几年时间里,以1800年前后为界,他关注古典中国,重点放在江南文人身上,《岩中花树》、《明朝四季》和《让良知自由:王阳明自画像》都是其专注明清知识分子境况描绘的心血;他亦关注东西方剧烈碰撞后的中国,彼时中国已从田园诗般的宁静中惊醒,现代性挑战随之而来,《赫德的情人》、《帝国的迷津》都是围绕着现代性的历史叙事。
赵柏田说话轻声细语,心思细腻激荡,下笔绵密纵横。不过,在写《南华录》之前,曾是一个先锋小说家。小说创作给予赵柏田的,是某种深入骨髓的丰沛,从先锋小说出发,迈向先锋的历史叙事,赵柏田平心静气。他有更大的“野心”,要写自己的“南方”
前世
一个先锋小说家的逃离
赵柏田的文学启蒙是先锋文学,在早期的创作中,他自认为写作中带有某种先锋因子。上世纪90年代,他陆续写下一百多万字的有关“文革”后成长一代的中短篇小说,频频发表,中短篇小说《站在屋顶上吹风》出版后,其在叙事形式上的大胆探索吸引了文学评论家的眼球。对赵柏田来说,从一开始,他就是一个以个体经验闯入文学世界的经验型作家。
先锋文学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很快遇到了瓶颈——先锋小说家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了。于是很多人分化、转型,有的甚至再也没转出来。在相当长时间里,赵柏田也经历了这种迷惘。一直努力在作品中探索叙事风格的他,把“先锋文学”的精神看成是一种不断挑战自己的姿态,他想“出走”。
彼时,文学环境让他心生厌倦,“那时候一个作家要出来,基本上离不开文学期刊捧,在刊物上发表、获奖、随着年龄变老混成著名作家。地市级刊物、省级刊物、全国级刊物,等级是森严的,发表的顺序也有讲究,基本上是短篇小说、中篇小说再到长篇小说。这种等级化的文学制度产生了一批依附者和豢养者,他们离了期刊和作协就活不了,而且其文学趣味、技艺单一,写小说的从不读诗,写诗的更不知叙事为何”。赵柏田虽然当时在这个体制内工作,却一直深感是个“局外人”。他认为自己的写作和这套秩序不相干,他不满足于这种人为割裂的文学秩序,希望找到一种新的叙事样式。
赵柏田摆渡到了历史叙事的渡口,认为它可以承载自己对文学的想法。从2001年到2004年,他花了三年时间,写一本《历史碎影: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》。这部随笔集以近乎讲故事的方式,将历史教科书中的人物,安放到了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,讲述了蒋梦麟、邵洵美、沈从文等11个南方文人生命中的许多时刻。此后,关于历史叙事的水阀滔滔不绝,《岩中花树: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》、《远游书》、《帝国的迷津:近代变局中的知识、人性与爱欲》、《明朝四季》、《赫德的情人》等相继出版。在晚清史、民国史和明史中遨游,赵柏田操持着长篇小说、短篇小说和非虚构写作等文体,浩浩汤汤,以一种别样方式为过去的历史打开新的世界。
赵柏田对自己的转变很坦然。“前几天与赵园先生通话,她说自己的研究领域从现当代转到明清史,再到‘文革史’研究,在学界人眼里是一种‘跨界’,那么我现在转向历史叙事,也是一种跨界吧。”
这么说着,赵柏田又觉得身为历史写作者的自己,有点像个炼金术士,拿着一个坩埚,像马尔克斯笔下的奥雷良诺上校那样炼制着小金鱼。他要掌握好配方和火候,才不至于炼出的是一块焦炭。到底是纪实多一点,还是虚构多一点,事实和想象力各占多少比重,每个历史写作者都是握有秘方的。“掌握的方子不一样,炼出的小金鱼也不一样。重要的是,动手前要想好,你要把手上的东西做成一条金鱼,还是别的什么。”
艺术虽然滋养了这些风雅享乐者的生活,却驱不散他们内心那份深沉的苦痛。他们虽把精神寄寓在器物里,向往隐退,生活狂诞,这样的“隐”与“狂”,却全然不是魏晋名士的气度。晚明隐士是两栖的“仕隐”,而狂人则为挣脱名教藩篱而狂。
探究
晚明瑰丽生活背后,是痛苦和焦灼
“炼金术士”赵柏田,把一个“晚明的梦”放在历史叙述的熔炉里,反复煅造着。这个晚明的梦,是一个关于南方世界的梦。
《南华录》里的世界,是赵柏田的南方世界,这个南方世界就像书封的那片片繁花,衬着沉稳的时代底色,开得绚烂而迷醉。出没《南华录》一书的有汤显祖、张岱、李渔等致力于私人空间营建的诗人、画家、曲家、鉴赏家,也有艺人、匠人和柳如是等命运各异的传奇女子。在这个世界里,人追逐着物,物也在寻找着人,离合之间,俱见情意。
赵柏田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群人来达成自己书写“南方”的梦想,是因为这群人身上共有一种南方的气韵,那种酷似水墨般的潮湿、风雅与内里的坚韧。这些人之中,有着一个时代最灵敏的感官、最灵巧的工匠和最优秀的艺术家,之间还有好玩至极的男人和最为多情的女人出没,除了他们还有谁足堪代表那个风华的年代?他们都是那个物质文明发达的年代里,一颗颗风雅的种子。而就在《南华录》写成的五年前,赵柏田写了另一本关于明朝的书《明朝四季》。那是一本着眼于政治史架构的“南华录”,描绘了一群截然不同的士子——他们在权力场中的厮杀,直至被绞成碎片。于是,他要跳脱出这些宫廷官场的血雨腥风,去关注权力世界背后南方知识分子的人生:痴迷于古物文玩的项元汴,在古物的肌理中书写自己的艺术史;“终为水云心”的汤显祖,在自己营造的情幻世界中体验人生的多重况味;近似颓废的董若雨,在重重的梦境中编织属于自己的真实;古心如铁的陈洪绶,在幽旷的丹青笔画中寄寓生命的向往;以爱为生的柳如是,在情爱的探险中寻找生命的根基……这些人用生命实践着艺术,艺文不断对他们的人性提供救赎和滋养。
而魏晋人的狂,赵柏田理解为一种放诞和任性,“大雪天坐一夜的船去看朋友,兴尽而返,也不管是不是见着了朋友,驾着个车到处去走,没路了大哭着回来。魏晋人还是挺‘萌’的。但看了明人的‘狂’你就笑不出来了。徐渭拿锥子刺脑袋,自碎睾丸,李贽拿刀片切喉咙,拿身体自残,都是极端暴力,说是离经叛道,要挣脱名教藩篱,实际上是心性的畸变。黄宗羲说他们是‘赤手搏龙蛇’。像唐寅这样赤身裸体在污物中打滚,是佯狂,为保自家性命,不是高压,何以至此?”赵柏田看见了这些士人行为畸变背后,内心有某种东西断裂了。
这些人只能把情意倾注在声音和色彩里,在自己一方逼仄的空间里营造瑰丽的梦幻。他们中的典型,当属堪称“感官旗手”的袁宏道,赵柏田写他“做官不像官,务农不新躬,隐居不谙寂寞,出仕又嫌烦琐,为儒不读圣贤,信佛六根不净,修真又不忘好色”,真真是晚明士子的典型了。
赵柏田写完了《南华录》,梦也终结了。如果时间可以穿越,他会选择回到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年代——春秋和晚明。春秋有贵族气,天真烂漫;而晚明,是古典时期终结前,最后一个宁静的梦。这个梦,他要用文字去复原。他更要复原的,是那个藏在时间深处、古雅静好的中国。
【对话赵柏田】
赵柏田:如果他们想疗治内心贫瘠,我建议还是去读《圣经》。我有一个朋友,北大毕业,开了一家饭店“采采小食”,我们认识之前她已经开发了许多花馔,她读了书里关于柳敬亭的一节,有一句《桃花扇》里的唱词,“对江山吃一斗苦松醪”,前两天她说已经做好了一瓶松醪,准备明年来喝。还有一个没见面的读者,读了《古物的精灵》,说突然想要一把古琴,虽然家里已经有两把了,材质也不错,都是红木的,但她不喜欢仲尼式,她想要的最好是蕉尾,带弧形的。《南华录》就是要与这样有古心的人心心相印。什么是有古心的人,就是对精致文化还感到留恋的人。